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离开了我们。然而沈从文作品中所营造的那种自然与人性 、风情与风俗完美结合的意境,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珠玉,充满令人眩惑的诗意 ,带给我们恒定而久远的感动。沈从文使人们相信了纯情的力量。一种超于物外 的纯粹的美,和清洁的魂。沈从文对中国文化的意义早已超出了一个营造世外桃 源的田园诗人的表相,他用深沉厚重的文字,传达出了一份可贵的对于整个民族 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谨以此文祭沈从文逝世16周年。祝沈老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如此平和安详地 微笑。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 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 。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边城》)。两千年的5月 ,我来到了位于湘、渝、黔三省交界处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聚居地----凤凰县,走 进“边城”茶峒,寻访沈从文的踪迹、还有“翠翠的梦”和“傩送的歌”。 悠悠 流淌的沱江水、青青绵延的石板路、飞檐翘角的吊脚楼,这一切都有如一个梦境 , 将我洗涤,从此将一部分的灵魂留在这座边陲小城。
边城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京派作家的领衔者。却因用水一般流动的抒情笔致、清新 明净的文字,创造了一个不受近代文明沾染、淳朴自然、自在自得的“湘西世界 ”而闻名文坛。
5月的凤凰城,像一位在水一方飘然世外的佳人, 有着无比生动的容颜。她 以其从容优雅的姿态接纳了远方游历而来的我们。远处的山峦萦绕在一片青翠欲 滴的绿色中,时隐时现。绕城而过的沱江,清莹澄澈。河上偶尔竹筏滑过,长竿 拨动水面,漾起层层涟漪,牵动柔柔水草,扩散开无限的思绪。河畔不时有身着 靛蓝白花蜡染扎染衣裤的苗家女子在捶衣洗菜,和远处河畔嬉戏的孩童相映成趣 。河两岸,矗立着一幢幢古色古香的吊脚楼,如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鸟儿,停栖在 高高的河壁上。木楼后葱茏叠翠的青山,逶迤的城垣,耸立的白塔,倒映在沱江 清澈的波光里,恍若走入了一幅淡雅清丽的水墨山水画之中 。
沈从文说,个人的浪漫情绪与历史的宗教情绪结合为一的游侠精神,铸成了 这地方人格与道德的另一种型范。这或许就是凤凰城的灵魂。 在沈从文的世界里 ,湘西,代表了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而湘 西这块土地,也因有了沈从文而以一个无比淳朴的、自由的满溢了生命力的圣地 为世人所了解。沈从文从此成为湘西的魂魄。
故居
沿着临江的老街,顺着青石板铺就的街巷,穿梭在刹那时光的前尘今世中。 路边随处可见林立的染坊、银号、商铺,陈年的砖墙和古朴的木门,和身着民族 服饰挎着背篓的行人。一瞬间恍惚不知身置何地。临街的房屋大多敞开着门扉, 坦然在亲切好客与宁静自守的距离之间。门前静坐的老妪、嬉戏穿奔的孩童,偶 尔投来诧异的目光,仿佛不经意之间,身背行囊的我们闯入了他们的生活,惊扰 了他们悠长又恬淡的梦。在古巷幽静而神秘的氛围中,我追寻着那些熟悉又陌生 的名字,爷爷、翠翠、天保、傩送……我似乎听到一阵辽远的呼唤声,朦胧中走 进一条幽深小巷,走近了沈从文的居地。
沈从文的故居隐在城南一条小巷中,踏进木门,眼前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四合 院,古老而静谧、古朴而雅致。院中有用石板铺成的小天井,天井四周是瓦木结 构的古屋,屋内陈列着沈从文的影照及墨宝等。几束斜阳穿透窗柃的光影里,我 寻觅着一个曾穿梭漫步的身影。曲折的回廊、斑驳的木痕、宽大的书桌、古旧的 藤椅,手指轻柔地滑过,碰触那若有若现、细如游丝的呼吸,触摸一个冥冥中曾 走过且不曾消失的灵魂。
墓地
顺着沱江漂流而下,两岸翠色逼入江来。依江而立的听涛小山映入眼帘。这 就是沈从文长眠之处。拾级而上,步入一片幽绿,曲折回转的小路近处,豁然开 朗一小处平地,一块巨大的天然五彩石静静伫立,浑然古朴。这就是沈从文的墓 碑。碑的背面,镶着沈从文的两行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我屏住呼吸,静眼望去,树叶间筛出的细细碎碎的阳光静静流淌 ,衬着下游漫江碧透的沱江水,似乎在诉说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我在墓碑 前放下一束花,仰天远望,天地间,冲满了幽谧的气息,斯人已不在,而又无处 不在。
沈从文本不是一个浮华张扬的人,对人间荣辱,有着超然的态度。沈从文的 文学理想是建立“纯”生命的文学,即探讨文学和生命的终极关系,而不是强化 文学和社会、和时代的关系。他明确表示文学的意义是要使“读者能从作品中接 触到另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里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做“更深一层的 理解”,达到对“生命的明悟”。沈从文说自己毕生只想在一片苍凉废墟上修建 一些希腊式的小庙,即供奉善与美的人性的“神庙”。
翠翠
评论家司马长风说:“《边城》是古今中外最别致的一部小说,是小说中飘 逸不群的仙女。” 或许每一位初读《边城》的人,都会为作品中所呈现的如此美 的人性,如此淡的意境,如此清的氛围,如此醇的回味所沉醉,如一杯用清晨山 泉冲泡的清茶,淡香缓缓飘散;又如一位在水一方遗世独立,只可遥望而无法靠 近的伊人,有着不可企及的绝尘之美。
《边城》所营造的那种自然与人性、风情与风俗完美结合的意境,如同一颗 晶莹剔透的珠玉,充满令人眩惑的诗意。翠翠,十五岁的纯美少女,她纯真聪慧 、象一只小鹿般活脱健美。她对爱情的追寻却总是在梦境状态,如同期待那每夜 都会入梦而来的傩送的歌声。在古老的风俗环境里,这个将自己的爱情心思埋藏 极深的少女,却终让人哀怜。
《边城》,代表着典型的湘西式的人生形式; 而翠翠,是沈从文对美的理想化身 :恬静、温柔、纯净、灵动、忠贞,如水滴般明澈清透,又充满青春活力,从外 表到内心都姣好无比。这样美的人性的悲剧就更令人伤感和哀惋。
汪曾祺称“《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同时又是理想化了的,这是一种理性 化了的现实”。不过是几个乡下年青人的爱情,没有多少大起大落的悲情渲染, 没有大悲大喜的矫情哭叫,象淡淡的水,又好似悄然无声的雨,潜入泥土,平淡 静谧中流动着惊雷。内敛的情思,节制的情感,凸显人性的本真。生死别离已然 发生,故事中的人唯有承受,却竟引得无数读者而为之动容感伤。那琉璃般透明 的境地,带给人的感动是恒定而久远的。沈从文使人们相信了纯情的力量。一种 超于物外的“纯粹的美”,和“清洁的魂”。在那诗意照耀的光辉里,消融了一 切污秽丑陋。
离开的时间到了,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雨。雨中的凤凰更如沐浴后的清新。我 与苗家阿弟坐在小店里吃离别前最后的一次饭。四日的苗寨生活,好似经历了一 生一世。一丝浓浓的愁绪挥之不去。田园的梦要醒了, 万丈红尘只当归去。再来 与否都已不重要。挥手中,又似听到那苍凉沉缓的声音: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 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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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已于 2004-12-26 19:21:13 修改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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