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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926] 主题: 二十岁之前 |
作者: (doux) | ||
标题: 二十岁之前 | ||
来自: 218.78.*.* | ||
发贴时间: 2003年05月21日 22:20:19 | ||
长度: 11610字 | ||
时常在走过从办公室至教室那段走廊上驻足,红色砖块叠成的路面,边上种满冬青迎春以及蔷薇,潮湿的泥土芳香,屋檐上的青苔氤氲。再看过去就是栏杆外边宽阔的马路,总有庞大的卡车轰然驶过,无终点的旅程。心底茫然一片。于是低头看自己黑色厚实的毛衣,苔绿色的昵裙,洁净的手上厚厚的讲义试卷。是的,走廊的尽头有若干好学的学生在等待着我。诲人不倦,我相信我是个好老师,只是,有一点点疲倦。
重新装点自己的笑容往前走。阳光兜头兜脸洒下来,一瞬间的恍惚。透明水晶棺材里家扬安静的神情。像是随时都会睁开眼,眦出尖尖的虎牙对着我笑。有一丝寒冷沁到皮肤里去。家扬,为何不回头?灵堂里熏香的味道凝成一团团,喧闹愈退愈远。繁华落尽。 课后有同学围上来,十四五岁好奇的年龄,喜怒无常,我耐心解答他们的疑惑。有一女同学腼腆的问老师你这件衣服在何处购得,我说我并不知,它到我手上时已经完成流通的所有环节,我只负责把它穿旧,然后扔至垃圾桶。他们哗然,是否男生所送,我摊开手做无可奉告状。下节课的老师推开门,见状微笑,他已经年过半百,慈祥温和,只是没办法和学生打成火热。年轻自有资本,我是那班猢狲的老师皆大姐姐。我只得十九岁。 办公室里的课桌年代久远,红漆班驳,我在上面压了一块玻璃,夹上师范和中学的班级合影,剪报以及课程表。屋子中央吊下来的灯泡,照出一大片的昏黄光晕,陈旧的让人怀疑是否真已经是二十一世纪。日历上时间确凿。有可靠消息这所学校即将被合并,届时会有五层楼的教学楼,每间教室装有电扇电视以及投影仪饮水器,遥远如科幻里的未来世界。可其实我并不介意,我至喜欢窗后那片竹林,在雨天的时候有沙沙的声响,迷蒙的雨雾,潮湿的心情。我拧开收音机,把天线搁在厚厚一叠的本子上,开始备课批卷。不断有老师学生走来走去,有的会叫我,向我告别。一点点就安静起来。天要暗了。我也准备回家。 推着车走到校门口,有一个人影闪出来,我讶异。 周利。 老师,你出来啦。他有点扭捏。刚刚开始发育的孩子手长脚长,整个人看上去瘦瘦的,衣服吊在身上的样子。可是他很聪明,每次考试都轻而易举拿前三名,又乖巧,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的。 一起走吧。我笑。 恩,好的。他看上去那样快活,连忙走上来帮我推车。 就在那样一刻,路灯突然间就哗的一下亮起来,层层叠叠的影子绵延到路很远的尽头。整整齐齐放在我的视野里。我呆掉了,我从来没有注意过那样绚烂的瞬间,像是有一道明亮清晰的界限,一下子把时间分割成白天和黑夜。周利大概在看着我,我不知道我微微张大嘴的样子究竟有多傻,我就这样不知所措地看看他,看看路灯,再看看他,然后就开始笑。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我们就这样笑着走下去。 他一直把我送到家边上的那个岔路口,我才记起来他的家好象并不是这个方向。我问他,他也不说,退着往后向我挥挥手,就跑开了。这个孩子。 家里的灯很亮,弟弟已经烧好菜,在厨房温课。父母在外地做生意,弟弟和我相依为命。他一直介意这个说法,他说似乎他照顾我要多过我关心他。这是事实,我骨子里慵懒的成分比较多,有时回家累了,就把脏衣服往他盆里塞,还常常在我应该烧饭的日子里怂恿他一起跟我吃泡面。弟弟跟我长的很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他秀气的像个女孩,也没有我的聒噪。我们一家人都溺爱他。 吃着饭,突然就想到那一对孔雀了。于是扔下筷子一声不吭往外跑。一路把房间,屋檐下的路灯接二连三开开来,弄的惊天动地。四月份夜晚清冷的空气里有簌簌的尘埃掉下来。可是那两只孔雀已经钻进院子边上的小屋里去了,我蹲下来叫它们,骄骄,傲傲。我一直记得小学里有篇课文是《骄傲的孔雀》,它们因此得名。两个家伙都不理我。弟弟在背后嘟囔,哪有你这样做老师的啊?没个样。那倒是实话,我们家里的猫叫狗狗,养的大狗叫猫猫,小狗叫弟弟,都是我取的名,没一点水准。我站起来对我自己的弟弟笑,我看上去真是快乐的不像话。 我不晓得心里头有一块什么地方在腐烂,有花瓣飘扬着,还有一些笑声,一些模糊的记忆。我不是很能看得清它们,可是我知道它们存在着,有时轻微的和我说话,有时会让我疼痛,还有的时候让我失眠。我又想到家扬了。我们毕业时拍照,他走在前面,手插在裤袋里摇晃着走,颀长的身影。我记得他,记得他年轻的颜容。在我生命里,他永远停留在二十岁如水一般的年华,停留在那摇晃的背影上,时间已经不会走了。终究我还是要慢慢老去的,老到满脸皱纹,走路蹒跚。可是我那样珍惜我现在的年轻,即使我老去,我依然可以呼吸直至我放弃。 我有点透不过气来,连忙走开去。我害怕沉默会毁了我,即使在我游泳时被水淹没也不该是被沉默毁灭掉,我不允许。弟弟看我严肃的样子有点担心,我从他眼里看出来,我继续没心没肺的笑,挂在他背上要他背我回去,他几乎是尖叫,天哪,你又胖了。 以后的每一天,周利都会在校门口等我一起回去,我执意不肯让他送。我怕他回去晚了父母担心。可是那个倔强的小孩不听我的话,我骑车在前面,他就在后面跑步,不松不紧地跟着我。我终于心软,放弃了每天下班后呆在办公室听无线电的悠闲生活,尽量早点回家。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骄骄和傲傲有了很多爱情的结晶,从一大堆白白的蛋里孵出来十几只小孔雀,那些小小的家伙身上都没有开始长毛,眯着眼睛在父母身边晒太阳。我嫉妒的要死。可是它们渐渐的死掉了,每天早上都有一些小孔雀站起来,一些耷拉着脑袋不再动。残酷的自然界就这样上演优胜劣汰的法则,我大受打击,决定不再靠近院子的那边,并勒令弟弟不许在我面前说孔雀两个字。 那一段时间我开始疯狂想念俊伟。于是在没有课的下午跟主任请假去书店买参考资料逃出去找他。我要骑二十分钟的车,然后转乘汽车,一个小时后到达那幢叫红楼的房子。我只去一楼上网的地方。那边脏而且乱,手指里夹着烟,染了红毛走来走去的男人,大声说粗话,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我不怕他们,我觉得他们也不过是我学生那样的年纪,所以我昂然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并叫,让一让。俊伟并不在那,我才记起他也有工作。心里有一点落寞。我以为他会一直在这等着我的。 于是开始聊天,网上有些我不能启及的角落却给我实在的温暖。有人说我骨子里是非常的傲,眉眼手指间该全是冰霜雨雪的感觉。我不置可否。我不会评价自己。却蓦然看见家扬的头像,暗暗的排在一堆人中。我的手指冰凉,家扬,请离开我。 有人拍我的后肩。我惊吓的几乎跳起来。怎么啦怎么啦。是俊伟的声音。我看到他的脸,我安心地笑,大概已经苦涩的非常难看。他皱眉。帮我付钱带我离开那个地方。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他转过头看我。我不明白有些人的眼睛怎么可以看进其他人的心里去,就像这个时刻,俊伟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红楼的门口有着艳丽的歌舞团广告,边上是摆了水果摊头的老太太。大街脏乱,空气里全是海产品腥咸的味道。有些房子已经破烂的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户,墙壁漆黑,或许不久前刚刚经历一场火灾。如果一个人可以经历一场劫难,他有逃出去的可能性么?如果是,那下一场劫难呢? 我在绚目的阳光中蹲下来,我几乎要哭泣了。可我只是用手枕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俊伟的手放在我的头发上,他的手指那样温暖。等我重新抬起脸来,世界可能会有一点变化吗?果然,我发现太阳钻到云层里去了,卖水果的老太太终于卖掉了一串香蕉,每个人都在变化,没有人因为我低了一下头而做错了什么事情。幸好俊伟还在。他还是笑,他还是那样英俊,他看着我的时候还是带点怜惜的。 我要走了。我站起来说。 不跟我说点什么吗?他不动声色地问。 下次吧,下次如果我过来可以碰到你的话。我说。 那是一定的,我决定从现在开始留守红楼。他从来不会认真跟我说话,可是很奇怪的我竟然那样相信他。我对他笑笑,走了开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弟弟似乎有一句话一直滚在嘴边,怎么都掉不下来,欲言又止。我说你可以说了,只要没有孔雀那两个字。 他咽了口唾沫说好的。骄骄和傲傲现在有四个……宝宝,它们非常健康,已经存活了有七天。三天前就只有它们四个了。我估计它们能很好的生活下去。我几乎喷饭。弟弟真是一个天使,他给我带来了如今最好的消息。真的,只要能生存,能挨过一些困难,后面的事总可以去期盼的。至少对孔雀来讲是如此。 它们真的活了下来,我给它们取名孔大,孔二,孔三和小孔。弟弟为这些名字哭笑不得。我常常站在二楼那个大的离谱的阳台上往下喊它们的名字,找来一些手帕和塑料花吊下去,我知道孔雀的骄傲是不能看到比它们更美丽更鲜艳的东西。可是它们似乎不是这样,总是懒洋洋的跺来跺去,偶尔抬头看一下我,看一下鲜花,又继续骄矜的跺来跺去。我想它们大概比较像我,懒散地不去和任何身外之物打交道,非常有本色的样子。 天慢慢热了,我时常在周末的下午把躺椅搬到阳台,然后蜷缩在上面昏昏欲睡。屋子边上是高大的樟树,它伸展着长长的枝条,并且散发一种奇怪的芳香。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会发现自己的衣服上全是那种味道。或者只是错觉。就像如果有人经过我身边,即使我并没有抓住他的衣袖,我记得他,我也可以让他的气味不消失。 我喜欢上一首歌:天天天蓝,教我不想他也难,不知情的孩子,他还要问,你的眼睛为什么出汗。情是深,意是浓,离是苦,想是空。 那样缠绵悱恻。我翻来覆去的唱,在我寂寞或者不怎么寂寞的时候。有次和周利一起走,我突然发起呆来。他叫我几声,我才回过神。他问我唱什么歌。我愣住,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唱过歌。那天在岔路口的时候我郑重地对周利说以后别送我回家了。他呆了一下,问我,老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以后会有另外一个人送你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到了俊伟,我不晓得他会不会做这样琐碎的事情,送一个女孩子上下班。我不说话,周利说我明白了,老师再见。他转身跑了。 后来他就差不多成了一个普通的学生。看见我很恭敬的叫我陆老师,而且长的有点象样了,蛮好看的一个男孩子。只是成绩有点后退,上课的时候一直看着窗外发呆。找他谈话也只淡淡地应。我是有点敏感的人,我知道其中有什么东西存在过,可是后来像个肥皂泡一样破碎了,消失了,他的生活也就归位了。 想起家扬的时候越来越少,如果没有桌子上的中学毕业照,我几乎就想不起来他具体的样子了。可是那种软软柔柔的感觉却依然在,带点血腥的伤口。 我又去过红楼几次,坐在最最角落的地方,有点肮脏。俊伟以前就喜欢坐在那个位置。第一次看见我,他就叫朋友从我身边走过去,看我聊天的号码。然后发信息过来说,请你转头,那个举手的人就是我。我就这样看见他,认识他。他很英俊,我不讨厌他。我们做网友,慢慢形成默契,每次去红楼上网,我坐倒数第三个位子,他是角落的位置,中间隔了点距离,非常唯美。 可是我总是有点冷淡的,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对他笑。人的心底层都是有一些零乱的破落的碎片的,看着俊伟的时候它们就出来主宰我的表情, 有时我想那幢房子的名字真的奇怪,如果在里面做过一场梦,那该是红楼梦。千年的柔情蜜意被摧残到白开水一样淡,期间的瑰丽繁华旖旎都飘渺飞凌。只剩下一些黯淡的目光,昏黄的脸容。多么矫情而又不可思议的岁月。 我再也没有见过俊伟。他是一个舞伴,在我茫然的时候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对我说,跟着我的脚步。我做了,学会了进退自如,他却隐到人群中去。我呆在原地,旋转旋转。 暑假的时候我有了自己的电脑,却不会利用它干上网以外的任何事情。我在深夜的时候游荡在网上,漫无目的。有的时候人心就是这样空的,找不到任何东西去填满它。我无能为力。看着自己这样子深陷下去。 因为家扬的离去,聚会成了理所应当。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听不出那个声音,他说,我是唐明,你初中的同学。我不记得他。我的记忆溃烂,想不起他。可是他记得家扬,也记得我。唐明说,你过来吧,老的教学楼要拆了,以后都看不到了。趁它还在。只是没有来得及趁家扬在的时候多看看他,没有人想到。他的声音是有点落寞的,我的心静寂下来,我说好的,我会来的,一定。 唐明也是20岁,他这样健康地活着,晒得黝黑的皮肤,笑起来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我们毕业已经4年,我还是想不起来那时有他这个人。幸好一切不重要。 黑板上简单地写了五个字:纪念王家扬。我走过,突然开始恍惚,穿了白衬衫的少年插着裤袋走在前面,他的头发倔强地往上竖着,头颈长长。那样好的那样明亮的青春咻一下从我们的指缝里滑过去,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主持的是另外一个同学,我同样不认识。这才发现自己中学时是那样少言寡语的一个小孩,我也不会观察身边的人。可是就是这样,我却认识了家扬。所有的命数都是注定的,擦肩而过或者彼此刻骨铭心。 临分别的时候大家终于开始快乐起来,互相打闹着询问地址。我走在最后,笑着看前面的他们。回一下头,望见盛夏的老房子,被遮在大榕树底下的青色砖瓦。安静地站着,想着终究还是要走的。连手臂都重得抬不起来。 唐明走过来和我说话,他说:要不要我帮你电脑上装点东西?我听他们说你买了电脑只会开qq。我笑,说好。我不介意接受这个笑容温和的男孩子的帮助。 回家就忘了他要过来的事情,照样在下午太阳微微迷蒙的时候穿了大衬衫和短裤跳到房子边上的河里去游泳。只有水才能赐予我自由。屏气潜到水底的时候可以看到自己的长发像真正的水藻一样飘摇,头顶的阳光零零碎碎,冰凉的安静的世界在晃荡。再次回到空气中时看见了蹲在岸边的男孩子。是唐明。我眯起眼睛对他笑,他讶异地合不上嘴。 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份爱情,对的人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后来他说大概没有人能在看到一个留了及腰长发的女孩子从水中哗然出现的时候却不爱上她,更何况那个女孩养了六只孔雀和一个漂亮的弟弟,还住在一幢有着大院子和大阳台的大房子里面,更加重要的是那个女孩只会弹钢琴不会玩电脑,他永远不用担心没有优势的地方。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某一个阳光迷蒙的午后,一个叫家扬的男孩子转过身来对我说:陆堇,我喜欢你。他的笑容飞扬。后来他去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给我写很多很多的信,我曾经以为幸福其实已经很近了,却才知道他的那四年时间连同他的生命只是成全了我和唐明的现在。一场车祸。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刚刚去世24小时,我坐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泪如雨下。车子缓慢地在路上前进安全地到达终点,我好好地活了下来,活到了现在。 天天天蓝,教我不想他也难,不知情的孩子,他还要问,你的眼睛为什么出汗。情是深,意是浓,离是苦,想是空。 我生命的第一个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 秋随心淡下浓来 与天 与水 各行其事却又百环千解 ~~~~~~~~~~~~~~~~~~~~ ~~~~~~~~~~~~~~~~~~~~ ※作者已于 2003-05-21 22:22:21 修改本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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